詩人札記 (十八)                    陳銘堯

 

經歷了人生以及詩的洗禮,我發現詩不只是修煉的副產品,更是修煉的一個法門。但是正如當初不是為了寫詩而修煉,如今也不是為了修煉而寫詩。一切都是隨著生命的機緣自然發生、自然形成的。

  詩意來自人的靈性和智慧。每一首詩的完成,應該是詩人生命的一次頓悟和昇華。這樣的頓悟,重新詮釋了生命,並且賦予重新創造的可能。詩藉語言而表達,因此在語言組織之際,在字斟句酌之際,詩人有機會一再檢視自我的生命和內在以及語言的真實和創造力。使詩人的生命達到更深刻更細膩的境界。

  如果有憂傷,那絕非廉價的感傷,而是攜帶著覺性的力量的憂傷;如果有悔恨,那絕非僅止於自怨自艾自陷泥淖的悔恨,而是一種深刻反省的勇氣和前進的力量;如果有憤怒,那絕非起於無明的凶暴,而是帶有尊貴氣質的正氣;如果有快樂,那絕非膚淺自私的快樂,而是照亮陰鬱的天使般的愛和本質。一切都來自一個高貴的靈魂。縱然人類總是難以避免戰爭、壓迫和苦難;人生總是難免遭遇挫折、迷惑和無常;人性也往往充滿虛假、矛盾和衝突,但是詩人的心靈反而因為受到這些淬煉,變得更加澄澈而真實。而詩彷彿是那淬煉出來的結晶一般,折射出動人的光芒。

  雖然我不排斥經由研讀那些深奧的經典來修煉,但是就像我們讀再多游泳術的書也無法學會游泳一樣,我認為我們反而應該直接從生命下手。這裡所說的﹁生命﹂,是廣義的生命,是相對於那些經典和理論來說的。但是說到修煉的下手處,卻是特指被稱為﹁我﹂或﹁自我﹂的這個生命。它既是修煉的客體,又是修煉的主體,所以我們往往夾纏不清,無法看清自己,也無法做自己的主人。﹁自我探索﹂和﹁自我控制﹂是修煉的兩大功課,而其修煉是有一套方法並且需要長期不斷的練習才能學會的。

  西方以科學為基礎的心理學、生物學、哲學、語言學乃至於四十多年前才開始發展的認知神經科學,對自我的探索提供了很確實的科學和邏輯的知識,甚至於去年日本的一個研究小組已經能由腦波變化的檢測,用電腦根據先前的資料庫,重現畫像資訊,並且預計十年後,人類將能夠像科幻片一樣,讓夢境影像化。然而,就算你能看見自己的夢,也只有自己才是最佳的解夢者。對﹁自我﹂神秘而複雜的內在的探索,西方科學總是顯示其唯物的、邏輯的、外在的侷限性。對於如何進入自我的內在加以探索,並進而對之進行修煉和掌控,時至今日,西方學者仍然沒有提供一套﹁科學﹂的方法。但是早在兩三千年前,印度和中國的修行者就已經知道生命內在的神秘現象和領域,並各自發展出一套向內探索和修煉的方法。雖然每個人都是特殊的存在,但累積數千年,千千萬萬修行者的實證實修,卻仍然發展出一些共通的經驗和方法。這些經驗和方法,總是以師徒的方式傳承,而且僅適合用這種方式傳授。

  我們從小就試圖建立自我,也不知道在什麼時候開始,自我就像戴了一副眼鏡

。我們透過這副眼鏡來看世界,也用這副眼鏡看自己。如果鏡片是紅的,我們看到的世界就是紅色的世界;如果這鏡片是煩惱障和所知障的鏡片,我們看到的世界就是煩惱和偏見的世界。而人往往誤以為這就是他固有的自我和他所確知的世界。其實在修煉中,修行者會體悟到一個靈動狀態的自我,是和我們的肉身若即若離的神識。其即也,如如不動而混沌包容;其離也,輕盈超越,無所住而生其心。這個混沌空靈的﹁核心的自我﹂便看清了先前自我所感知的情緒和世界,只是各種因緣、條件在某些時機遇合而形成的,因此也會隨著因緣和條件的改變而變化或生滅。所以不但沒有一個不變的世界,甚至於也沒有一個不變的自我。否定了先前的自我,反而是自我更真實的掌握。這個去除了我執的自我,便開啟了生命的新視野,並且掌握了生命更大的自由和主動,有如全新的生命一般。這樣的生命和過程,本身就充滿創造的詩意,有如一種藝術。而這時時更新的生命,會產生許多新的詩意和境界,是再自然不過的結果了。

  人生充滿曲折、挑戰和夢幻。而詩是上天賦予人類應對人生,最優美的秉賦。缺少詩的秉賦,將如失去味覺一樣可怕。雖然我們知道人生也有苦澀和辛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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