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札記 （二十一） 陳銘堯
悉達多在菩提樹下頓悟成佛。是什麼使他開悟的？他悟到的是什麼？是真理嗎？如果是真理的話，那是什麼樣的真理呢？有關他開悟的描述並沒有給我們答案。我們只知道他的生命在那一刻得到蛻變了。後來的開悟者對自己開悟的描述，全部都像謎語一般令人莫測高深。難道他們是在故意捉弄我們嗎？開悟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事實上，並不是有哪一個真理使他們得到開悟。而他們頓悟的也不是任何一個可以說得出來的真理。即使有這一個或那一個可以說得出來的真理，但為甚麼聽到的人卻還是不能得到開悟呢？然而世界在開悟者的眼中確實不一樣了。或者說，是開悟者超越了自我，因而看到世界沒有被自我所扭曲所拘限的實相了。世界並沒有改變，改變的是開悟者的生命。開悟是生命內在意識狀態和生命能量的轉變。這個奇妙的轉變，就像一個人從睡眠中醒轉而知覺到那原本就存在的世界一樣。而在睡眠中，他對這個世界是不知不覺，或完全超越現實的。毛毛蟲的世界和蝴蝶的世界是同一個世界，卻又是多麼不同的世界。開悟差不多就是像這樣的蛻變。你倒是教開悟者從何說起呢。
詩人的世界和一般人的世界是同一個世界，卻又是多麼不同的世界。雖然詩人還不一定是開悟者，但是詩也可以算是詩人一個小小的開悟。透過詩讓一般人也能看見詩人的開悟。詩人的情感和一般人的情感是同樣的情感，卻又是多麼不同的情感。詩人在一種超乎尋常的意識狀態下，清醒地知覺那些情感雖然來自同樣平凡的肉體，卻趨向一個更美麗更精緻更崇高更幸福更真實的生命的想像。而這個想像的生命才是生命該有的實相。是一個新的生命境界。葛達瑪說：「沒有希望便沒有人類」。可以換個方式說：如果人類不懷抱著這種生命的想像，那便不能算是有希望的人類了。
如果我們的存在具有意義的話，那麼這個存在必定要指向一個進化的目標。這個進化的目標，應該就是生命的覺醒和蛻變。是朝向那新生命境界的想像、覺醒和蛻變。儘管我們在醉生夢死的存在狀態下，仍然深刻感受到一切的悲哀、痛苦、憤怒、懊悔、快樂或虛幻，然而詩人尋求的不是逃避而是清醒。在「真」裡覺醒、在「美」裡覺醒、在「善」裡覺醒、在「苦」裡覺醒、在「愛」裡覺醒、在生命裡覺醒。我們的生命也因而有了蛻變的可能。人類追求蛻變的一切掙扎，一切的發現和感悟，一切的成就和挫敗，所有的現實和想像的變相圖，對詩人來說都是有血有肉、有淚有笑、有呼吸有心跳有體溫的詩意。
新的生命想像在舊生命中注入了新的能量。而這新的能量又進而產生了更新的生命的想像和能量。當生命的情意結突然打開時，生命神奇的蛻變就如詩一般展開它美麗的翼翅。
每一隻毛毛蟲的內心裡都存有一個蝴蝶的潛意識。我這樣相信而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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