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夏天,我擔任由台灣生態學會與靜宜大學生態學系合辦的「為尋找台灣生命力而走環境苦行」領隊,循台1線、台9線、台26線、台17線及其他縣道,從6月26日至8月9日繞行台灣海岸線一周,經過十三縣、六市(2010年台北縣升格為新北市,台中縣市、台南縣市、高雄縣市合併升格),全程徒步約 一千一百公里 ,為期45天。
步行與單車、汽車、遊覽巴士旅遊截然不同,因為一步一腳印,更能親身感受每一交通指示牌的意義;因為深入每一鄉里,更能看見台灣地名背後深刻的喻涵;因為實際接觸在地環保團體與居民長期承受的痛楚與無奈,更能感受台灣急切的潛在危機;因為親眼目睹在地人以不屈不撓的意志力,猶如小蝦米力博財團與地方山頭、公部門勾結形成如大鯨魚般共生利益團體,更清楚自己未來該掌握的方向。
我雖非生態學家,但對此領域也不算完全外行。生態多樣性、自然關懷已然成為二十一世紀的主流價值,不管自然科學、人文科學,甚至文學藝術,在國際研討會上都出現融合生態的相關議題。台灣目前的生態危機複雜:如外來種擠壓特有種生物棲地,已嚴重到令人束手無策地步;為短暫利益而過度開發,導致自地球形成以來,必然與地震、颱風、海嘯……等共存的自然現象,卻變成台灣人每年得付出龐大社會成本的災害救援。
由於人類頻繁的貿易活動,或欠缺深思熟慮隨意引進外來物種,以致於讓這些入侵生物在缺乏天敵威脅下,大量繁殖而嚴重侵害在地物種的生態棲地,引發在地生物瀕臨絕種危機。以台灣生態學界最引以為憂的小花蔓澤蘭為例,這種外來的蔓藤植物,擅長攀爬且生命力旺盛,只要一小截枝條碰到土壤即可生根發芽。任何植物一旦被它纏上,它即展現驚人的纏繞功夫:根系深入寄主枝幹,貪婪吸食寄主養分,它的藤蔓一路由寄主主幹底部往上綿綿密密纏勒,最後攀上樹冠層盡情享受陽光與生命的歡愉,再高大的樹木也會因此無法進行光合作用,細胞不能順暢呼吸而枯竭死亡。
為何台灣近二十幾年來才爆發小花蔓澤蘭擴散危機?因為台灣尚未加入WTO前,農民主要依賴農作物維生,日夜勤於耕作,田間出現雜草蔓藤即予以鏟除,小花蔓澤蘭幾乎無機可趁。但是台灣經濟發展的體質,卻是犧牲農業獨厚工業,工業發展又缺乏前瞻性,不願投資人力物力於替代能源研發,以致讓污染最嚴重的石化業財團牽著鼻子走。政府缺乏輔導農民的配套措施,於是農業大舉上山,造成土石流一年比一年嚴重。平地農田休耕,小花蔓澤蘭剛好趁機擴張版圖,其他如日本菟蕬子也蠢蠢欲動。由此可知,因循苟且的態度是縱容外來種僭越本土種的溫床。
二十一世紀的核心價值,生態多樣性、文化多樣性已成主流趨勢。以筆者研究原住民的共管機制為例,聯合國特別訂定國際原住民日,美國、加拿大、紐西蘭、澳洲政府無不重新反省過去對當地原住民的迫害,拿出最大誠意補償以前的顢頇,包括立法保障、歸還保留區土地、提供原住民更多社會資源等。其次,生態學已發展出各類旁枝,如社會生態學、政治生態學、人類生態學、女性主義生態學等,但不管何種學域,原住民的生態智慧都居顯學。不僅自然科學家關心原生種、特有種的存活,社會科學家、文學家也非常重視少數民族文化,這是服膺生態多樣性、文化多樣性的國際趨勢。
戰後中國國民黨來台,隨即禁止台灣人使用日語,頓使台灣文學陷入死寂,台灣作家沒有自己的發表園地,初期只好依附外來文學團體,甚至讓外來者傲慢地說:「台灣沒有文學!」這些外來集團有如生態上的外來種,靠剝奪本地文學作家的語言工具,挾統治者賦予的豐沛資源,是以成為台灣的主流文學。由於受到外來文學集團的排擠壓縮,因而激發出台灣人要有台灣屬性的文學刊物的意志,於是在1964年出現《台灣文藝》、《笠》詩刊。
繼《笠》詩刊之後,《台灣現代詩》季刊於2005年3月創刊,今年九月將出刊35期。《台灣現代詩》抱持之理念無他,實踐以現代詩文學傳達深耕在地文化,追求美善、愛與關懷的普世價值。目前仍持續出刊的《笠》與《台灣現代詩》,所秉持的本土精神,亦即盡其維護文化多樣性的國際社會責任。
台灣島嶼不大,卻有豐富的物種與文化,吸引國際學者主動來台從事研究。筆者就讀生態學研究所期間,曾陪同日本地質學者、美國野生動物研究專家、加拿大與紐西蘭人類學家到原住民部落考察,美國蒙大拿州立大學Kerrry Forceman教授更向學校爭取到由助教代課一個月,自行攜帶超過台幣百萬元以上的野生動物攝影器材,親自到新竹縣尖石鄉司馬庫斯部落,教導當地人如何使用這些先進的電子儀器,進行傳統領域動物資源調查。
筆者有機會跟隨Forceman教授學習放置小型哺乳動物陷阱、在野外設定樣區、架設電子攝影器材等科學方法。和Forceman教授討論自然生態問題時,他說蒙大拿州幅員廣闊,他的研究樣區比新竹縣還大,物種卻不及司馬庫斯部落山區豐富。筆者也在許多從事自然研究的朋友中聽到不少閒聞軼事,有位德國昆蟲學家初到台灣時,覺得這個毫不起眼的彈丸小島應該沒什麼看頭,誰知本地科學家帶他去低海拔山區繞幾天,這位昆蟲專家回國後不到半年,就帶著野調器材再度來台。
每個國家或地域都有其特有物種,在自然生態中佔有彌足珍貴地位。特有種生物保留了物種基因庫,提供環境危機時救亡圖存的種源基礎,因此各國政府及科學家無不傾全力保護本國的特有種生物及其生活棲地。例如前蘇聯一個植物改良場內保存許多原生種子,作為改良農作物遭遇菌害蟲災時配種之用。後來蘇聯境內發生穀物嚴重欠收,改良場的主管只要把場內儲存的原生種子拿來充飢,他就有機會活命,但這位主管寧可餓死也要為國家保存珍貴的種源。另一則故事是某國家發生嚴重的水稻稻枯病,令病蟲害專家束手無策。最後有學者在非洲取得水稻原生種,拿來和育種的水稻配種後,方才逃過劫難,否則該國人民不知有多少人口將死於飢餓。可見基因庫的重要性已經是現代人所熟知的普通常識,因此《笠》與《台灣現代詩》的存在,可視為台灣現代詩壇的特有種,保留了台灣現代詩的基因庫。
筆者常向一位敬佩的哲學教授請益,他不諱言指陳台灣文化有很多劣質面,尤其是不敢說真話,一味姑息養奸的偽善行為最讓人詬病,這是台灣文化承襲中國「醬缸」文化的劣根性之一。筆者最近發現少數原被外界視為「本土」派的詩人們,接踵至中國與中國官方文協交流,觥籌交錯把酒言歡之餘,還彼此唱和民族感情,甚至允許將個人在本土詩社的所有頭銜刊登於中國對台統戰雜誌上。某本土詩人於2008年獲悉其相識朋友即將出任中央部會首長,第一時間即發表〈我的鄰居是詩人〉稱「我的詩人鄰居是高官」、「我的鄰居寫詩也當官」、「全體農民都跟著寫詩也有機會當官」。當執政黨政績備受批評時,該詩人卻又能出版慷慨激昂的《革命軍》詩集,如此兩極化的創作能力,著實令人嘆為觀止。某新生代詩人經常洋洋灑灑書寫台灣歷史敘述詩、生態詩以博取評審青睞,在台灣各項有獎金的徵詩比賽中屢獲佳績,近期卻發表一篇短文,鄭重其事地聲明每一個人應該沒有絕對資格「要求」別人「必須」愛台灣,或者「如何」愛台灣。當台灣社會正在凝聚一股反對陸委會與中國海基會黑箱作業的「服貿協議」時,某些詩人已經迫不急待地放眼中國市場,讓自己的作品選入《2012中國散文詩人作品選》,列於「台灣散文詩專頁」,形同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省。有些詩人則直接加入中國官方文協組織,並列入個人簡歷昭告社會大眾。
中國以近二千枚飛彈瞄準台灣;中國官方不斷武力鎮壓圖博人及新疆維吾爾族;中國境內及對外輸出層出不窮的毒奶粉、黑心食品、仿冒品;中國高官的貪污奢華不斷被媒體披露;2010年諾貝爾和平獎劉曉波迄今仍被監禁;中國維權律師陳光誠於2010年4月下旬,在網友協助下順利逃離上百警察及村委監視,進入北京美國大使館;中國政府不斷在國際上打壓台灣生存空間。難道這些台灣詩人都能視若無睹地和這種極權霸道國家的官方文協詩人相濡以沫?
走一趟千里徒步,筆者最大的感觸是台灣除了嚴重的環境危機外,詩人的傾頹也是另一種文化危機。像前例蘇聯農改場主管的堅持,恐怕會被那些機會主義至上的詩人當成傻瓜般訕笑吧!
詩人靠一隻筆想像世界,如果不能立志成為珍貴的特有種詩人,縱因長袖善舞而名利雙收,其本質與蠶食鯨吞台灣低海拔山林田園的小花蔓澤蘭無異,絕不可能獲得他人尊敬。
(2013/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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