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10月,賴欣出版《從一個年代掉落到另一個年代》詩集,囑我為他寫一篇序,我寫了〈詩的邊緣〉一文。因他專業醫學病理之外,業餘寫詩,認為是詩領域的邊緣人,之後,他自認對於詩,越陷越深,所以十二年後的現在,他要出版另一本詩集,書名是《第一首詩》。賴欣他總是那麼客氣,不是說他是「詩的邊緣人」;就是說寫的就是「第一首詩」。其實詩都是有隱喻的,怎麼會是永遠寫第一首詩呢?

  賴欣雖然很志業於詩的創作,但他以漫步的姿態遊藝於固定的路線;近些年來,以少量的作品持續發表於《笠》詩刊和《台灣現代詩》刊,也累積了可以出版一本詩集,再次要我寫篇序文,當然我是很樂意的,我有機會重新閱讀他這些年來全部的作品。但不久前我已寫了一篇〈從主體意識看賴欣詩中的意旨〉,庶幾已微觀他近期詩作的風貌,況且也有幾位詩友對他的近期作品做了肯確的評論,但已經答應了賴欣,還是要做出一些詩中所見的光與影。

  被稱做當代法國最偉大的哲學家之一的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在他所著作的《可見與不可見的》一書中說當我說一切可見的都包含一個不可見的的基礎,而這是在形象是可見的意義上為不可見的時。意思是說意識是無法避免盲點,何況是詩的解讀,因隱喻的模糊性加上閱讀者的透視力可產生多角多面的詮釋和不同的感悟。

  很多人讀詩,不是讀詩裡的詩,而是讀詩裡的意;更多人評論詩也不是評論詩裡的詩,而是評論詩裡的意。為什麼會這樣?讀詩裡的意不對嗎?不錯,詩與意是離不開的,但妙的是很多人只寫出詩的意,而意中無詩;或因詩是隱喻的言外之意,意不在此,所以只讀到意,無法讀到詩的境地,主要原因是詩是隱喻的。即使如王國維所說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還是要求語言生動,富有隱喻才是詩。

  語言是詩的載體。詩是語言;語言不一定是詩。詩不能將載體視作詩信息的本身,即是不能將文本、意象模式的物質性實體當作其所含詩內容的本身。

  詩的語言,天生不規矩,在固有「能指」之外,要有釋出新意的「所指」。誠如西方解構主義的代表人物德希達(Jacques Derrida, 1930-2004)在《書寫與差異》假如話語本源地就是暴力的,那麼它就只能使自己屈從於暴力,以自我否定以達到自我肯定,並向那個建構了它卻因其話語身分而永遠無法重獲這種否定性的戰爭宣戰。」

  因為語言的戰爭;因為語言的戰慄感,才有創意的詩句?詩是語言的最初;是不是語言的最後?語言的最後是語言的終結?還是語言的延伸?如果是語言的延伸,要延伸到何處,才是延異的終止?

  詩必須拋棄意指明確的語言,偏偏語言是詩的裁體。如何在語言所指執厥適中,是難題。語言如不適中,必是語言承載功能的偏頗。偏偏有人為求驚異感,以否定的美學觀點打碎語言可傳達的功能,以破瓶般支離破碎的語言片斷,企圖讓它詩化閃耀其靈光,結果還是一堆語言的碎片。

  賴欣一向堅持語言的表達功能,執意寫實主義路向的詩觀。所以詩的內容選擇日常生活現實的種種可見情事作為素材;詩反映現實生活中的可見可感的條件,因此,詩的語言表達必然清晰明朗,不會在他的詩句中,找不到語意的路標。讀他的詩就是順著文路走!所以他的表達策略,採取結構性整體的肌理,來成化詩的主題;除棄詩的意象性語言象徵,直接以概念性的敘述建構詩的架構與內蘊。因為除卸空間性的形象語言,必專注於時間性語言節奏,否則將流於散文式的書寫。

  值此,賴欣是以時間性語言的連鎖和秩序化的過程,以敘述的語言節奏,詩化了他的創作,成為平中淡沖,雖不稱奇,卻是清流溫和如月光之清明,似秋氣之爽朗,而有一股性真,了無矯情的特質。其中重覆排列並比的語句構成節奏性語言的特性,屢見不鮮。例如在〈潦下去 就退不回來〉這首詩裡,為表示寫詩潦下去,就無法退縮回去,卻用了四次的「為什麼寫詩」;在〈喘〉一詩裡用了四節開頭每一句都是「本來是不會喘的」;在(銅像的影子)一詩中,使用「銅像裡的影子」一詞就有七次的重複,算最多的。茲節錄此詩後四節,共出現「銅像的影子」五次,以見其語句使用的情形:

 

  銅像的影子

  軟軟的

  只會用

  假話

  假意

  假動作

 

  銅像的影子

  只會讓你

  跺腳

  大罵

  但銅像的影子

  軟軟的 很無感

 

  銅像的影子不是銅像

  沒得拆

  沒得移

 

  然而

  銅像的影子

  比銅像更像銅像

  在各地路口站著

  風吹雨打 一動不動

 

這些重複性的語詞,像音樂裡的音形在原音上反覆再現稱為「反覆」(Repetition)。以反覆的節奏性律動貫穿全詩持續各情節,使平淡的詩句有了波浪的音效,在音樂性效果啟動了詩韻的迴盪。假如失去這些重複的語句節奏感,則詩味將失去,因為賴欣的詩,不使用空間性的裝飾彩帶。這種句型的排比重複,除達到節奏性效果外,也因原有詩句的單純素淡以複合的性態,才能形成焦點集中輻輳的表現效果。

  在此詩集代自序的第一首詩裡,表達18歲寫了第一首詩,每10年寫的詩可能都是第一首,到78歲還想寫第一首詩,歷程60年漫長歲月,都是在寫第一首詩。如此的內容採取了重複並比的語句,把概念性的敘說,因音樂節奏性的功能而詩化了。僅節錄此詩前後兩段如下:

   

十八歲寫了一首詩

  說是第一首詩

  看起來像

  穿了一身學生服

  也穿了一布鞋

  

  然而 那是詩嗎?

    ……

  

七十八歲時還會想寫一首詩吧

  應該是第一首詩吧

  看起來該會像

  剛生下來的嬰孩

  什麼都沒穿吧

 

這首詩共分七小節,每節前三句有些詞略有變化不同和過間的「然而 那是詩嗎」一句,共七處,幾全是重複的句子。雖然詩中有:學生服、布鞋、皮鞋、襯衫、西裝、領帶等形象詞,但都未形構為意象語而成為詩中主力架構,所以此詩仍以反覆性與間隔躍越的節奏感取勝,而因延音的效果詩化了可感的律動。

  賴欣詩想的思維,不是神話的;不是夢幻的;也不是象徵的;更不是解構無主體中心的。他的思維是敘事的;感悟的;帶些許隱喻和詼諧,多的是日常性生活事物的觀照和自我生命的反思。而人生的疑問沒完沒了,他不對天;不對天帝、神等怨尤提問;而是針對自己生命存在的叩問;對自己的叩問。

  人為什麼一定要寫詩潦下去 就退不回來都是在詰問為什麼寫詩?其實這種叩問都是無解的,只是主體面對客體世界的反射:一種焦慮的消解。

  考德威爾說:「藝術是一種瀰漫著社會關係的過程」,又說:「語言從市場上收集到的一切平凡的社會聯繫和含義對文學藝術不僅有用,而且還是必不可少的」。由此可見,詩取擇於日常通達的語言是對藝術表現有用的。

  由於語言是詩的裁體;由於語言具有社會性關聯的詩質,因此,回觀賴欣的詩,就不能侷限於自我的叩問,有不少作品,他面對親人,面對社會的現況。

  總說起來,作為詩人作家的任務和魅力可歸納為兩個層面和方向:一是語言的構成的鮮明意象與富有的象徵力;二是對人性序態真切深邃的透視力。語言是表現形式;透視力是內涵。賴欣作為病理學教授醫師的專業,作為理性認知邏輯的思辨力,絕對可靠可信;但作為詩人的感性象徵力的思維,仍有待激發潛力的空間。一切生命火花的燦爛與寂滅,都決定與時空的交錯,病理的判斷和手術刀的操持,不也是在時間與空間的適切與差池決定生命的生滅嗎?每一個病理現象的判斷,每一刀手術下手和施藥的決定,和詩運作的切入與進程雖不同性質,卻也極相似,而一切都將成為未知,這才是令人驚悚的!

  梅洛龐蒂認為身體是我們和世界聯絡的唯一方式。而身體的物質性和心靈的世界,和詩域與宇宙同樣浩瀚無際,都是多層的未知,只有詩人的敏銳的穿透力,才能望穿那未知的天涯路!所以詩才有語言延異的歧義,這是矛盾的存在。

  要寫六十年一甲子的詩,每十年一個年代,每首詩都是「第一首詩」,是不可能的,無非想把握詩的語言的原創的初真:或也是一種隱喻吧!

 

      (2013/04/27, 深夜寫於草鞋墩曲弄直心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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