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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札記              陳銘堯

法國畫家米勒(J.F. MILLET 1814~1875)一生的畫作,大約只有八十幅。他的名作「播種者」、「拾穗」、「晚鐘」尤為大眾所喜愛。他的畫在平凡寫實的題材中展現一種寧靜而偉大的精神力量。他在貧困的生活中,放棄討好市場的唯美裸體畫,堅持走自己的路,終於成就了偉大的藝術。可以說是藝術和生命的實踐者。他大部份的作品,都在描繪著農民的勞動和生活。有人從他的畫裡面看到田園之美,有人看到宗教性,有人看到寫實性,有人看見畫家的憂鬱,有人看到勞苦人生中呈現出莊嚴,有人更曲解為勞動階級的鬥爭說「播種者」的姿勢,有如拋擲手榴彈。但這完全不合米勒的性格和思想而為他所否定,但或許也預示了社會主義的問題。我認為米勒的畫,呈現了他的生命、信仰以及個人特質。一切都完整地統合在他的畫作裡,和生命一樣,是不可分割的整體。有時我們欣賞藝術品,猶如解剖一具屍體般來詮釋作品,總覺得像瞎子摸象。藝術品應當是活生生的東西,且住居著作家的靈魂。即使經過百年千年,仍然是活生生的。對我來說,我面對著的是作家不朽的靈魂,而非作品(物品)。

米勒所畫的農民,通常都埋首在工作中。看來平庸的臉孔,既不優雅,也沒有個性,而且都模糊地半藏在陰影中,沒有顯露任何情緒。在這些人物木然的工作中,好像隱含著默默的思索。(我們在機械似的工作中,不也常默默地想著一些事嗎?)我們也知道米勒並非在描寫某個特定的人,而是在描繪著一個普遍性的共同命運的人類。他或許在表達一種人道關懷。他所追求的不是外在的色相之美,而是高度思想性的內涵。有人曾批評他的一幅「播種者」(他畫了好幾幅)在技巧上的缺失,他也謙虛地承認了。但我認為,果真照那批評者的建議去修改,必定反而要減損某種力量和精神上的一致。

在他的農民畫中,畫家好像重覆在問著同一個問題:「這勞苦的生命的存在意義到底為何?」他彷彿不斷地問著自己,也問著上帝。他可能有答案,也可能不是很確定。但從他畫中達到的和諧和寧靜來看,他有堅定不移的信念。這信念是怎麼樣的信念呢?我想這正是畫家試圖藉他的畫來表達的。即使我不是教徒,但從「晚鐘」得到很多啟示,受到很強烈的宗教的感動。

只佔畫面三分之一的天空,顯然是落日餘暉的天空。對比沈黯的田野和人物,暗示一種光明,卻是含有悲意的瞬將消逝的光明。遙遠的地平線那邊有小小的模糊的教堂鐘塔凸出於天空,而低首合掌祈禱的年青農民夫婦暗示呼應遠方教堂傳出的鐘聲。這時,天、地、人處在一種寧靜而安詳的氣氛中,統一在不能畫出的鐘聲的莊嚴浩瀚及詩意的隱喻中。農民顯然不是富裕的,但由於兩人共同的信仰,或許是蒙受著祝福的。其虔誠的祈禱姿勢,顯示一種謙卑的美德和力量。又感到是一種人類的宿命,像負了軛的牛一般被馴服了。他們將向天父做什麼樣的禱告呢?我想天父要是看到、聽到他們的祈禱,一定也要大大地受到感動吧。

這一男一女,是某種形式的亞當和夏娃,在被從伊甸園放逐出來的人類命運的象徵性來說,超越了基督教神話的宗教隱喻,而成為人類存在意義的思索。我們看畫的人,有什麼樣的思考和答案呢?我想米勒是有答案的。他用一生的信仰的堅持和他的藝術來證明了。用那看不見的鐘聲傳遞了他的悟解。而我永遠感到那鐘聲的浩瀚和神秘,以致於陷入無垠的思索和想像。或許每個人會聽到不同的鐘聲吧。米勒的畫和他的一生,「超凡入聖」四個字,是最貼切的形容。對於許多不知要畫什麼而走入病態美學或標新立異的死胡同的現代藝術家,應當回過頭來看看米勒。看看這位有著善良、正直、純樸、憂鬱的靈魂的畫家,能給我們藝術上及人生上怎麼樣的啟示。下面是他說過的幾段話:

美術的使命是愛的使命,不是憎恨的使命。美術在描寫窮人的痛苦時,絕不以刺激對富裕階級的嫉妒為目的。

根本無法想到這些看來似乎被自己束縛的人,會想到變為自己以外的別人。

大家應該努力追求工作上的進步。這也是我唯一要走的路,其餘都是夢想與臆測。

我討厭戲劇,男女演員的誇張,虛偽與造作的笑容,令人厭惡。後來我雖然曾經與他們這種特殊世界的人稍有來往,結果使我相信,他們為了扮演自己以外的角色,往往喪失了自我意識,只能說些所扮角色的臺詞,最後連真實的、常識的與造形美術的單純感情也喪失殆盡。假如想要創造純粹又自然的藝術就必須遠離戲劇。

將我安立在上面的是那憂鬱的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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