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承認,某種意義的自我「出走、放逐」,確實可以傳達同志對這個現實世界的失望和厭惡,因為它充斥著異性戀霸權。但所要「逃離」的卻不必一定是地球,可以是父母、家庭、故鄉或人群這類代表異性戀威權的名詞。而所要「逃往」的,也不必一定是地球外的另一個星球,可以是異鄉或是世界的邊緣,甚至同志三溫暖、gay bar或spa店這類具有象微意涵的意象。陳克華和鯨向海的詩作中,一再提及逃離地球、逃往其他星球,恐怕只是偶然,不能當做同志詩的常態來看吧?
其次,第二主題-「必須晝寫自己:不可被監禁的慾望」,其實就是書寫同志自己的身體情慾。劉韋佐還是引用西蘇的話,來證成這個觀點:「寫你自己,必須讓人們聽到你的身體。只有到那時,潛意識的巨大源泉才會噴湧。」[1]劉韋佐並以陳克華詩集《欠砍頭詩》為例,說明同志情慾的詩作,往往被(異性戀者)「監禁」、「批貶」。但這樣的詩作,卻是同志「陰性書寫」所必要的。他舉了陳克華〈樹在手淫〉和〈我對肉體感到好奇〉這兩首詩中的句子,做為例子:
為了防範愛滋
大樹教導小樹們手淫
……
(〈樹在手淫〉)
精液乾涸在唇的龜裂河床
眼淚蝕壞了眼球傳染著巨大的盲
……
(〈我對肉體感到好奇〉)
劉韋佐下結論說:
這些文句有所主流的意識傳達(防範愛滋),又有著道德之外的見不得人(手淫),呈現著不協調的錯置拼貼,而晃盪出其無意識的深層達現。
而第三主題-「攬鏡自照:潛意識的聲音」,指的則是:「傾聽潛意識的聲音,以回復到那自我與他者水乳交融的情境」。(劉韋佐:2009)這也是西蘇所強調的「陰性書寫」。劉韋佐舉了許多實例,我們就以孫梓評的〈杯子狂想曲〉,來做說明:
我們搭乘杯子在抒情軌道中旅行
讓杯子咖啡你的嘴唇
讓杯子果汁你的早晨
哦,盤上無意中污漬了當代最懷舊的字眼:愛
你的杯子,裝滿生鏽的眼淚
親愛的,你搖控我的眼耳鼻舌。
不分左派右派的街燈只管理前進和後退
或許譞有夜晚,裹著不容辨識的顏色與身份
彼此都閃躲過性別。背叛。永恆。狂歡
你跟我
最後一兵一卒
對於孫梓評這首詩作,劉韋佐評論說:
拼貼戲耍的動名詞組裝,在一場狂想曲中四處飛散,這似乎刻意別開那些霸張、或被視為重要、歷史記憶等線索的小物戲謔;在看似無機的戲劇情節中,卻是詩意濃稠,情感鋪滿,並脫口而出「彼此都閃躲過性別」─這不正在訴說中體現了同志詩欲掙脫、解構開的禁錮、而詩體語言卻又如此陰性地在潛意識裡載浮載沉的自由法度嗎。(劉韋佐:2009)
筆者相當肯定劉韋佐期盼在同志詩的內容、類型(他所謂「詩句的書寫風貌」)之外,尋求一條以書寫方法(他所謂「書 寫的氣氛、文句運用的吞吐」)為主軸的途徑,來說明「什麼叫做同志詩?」筆者也承認,現有的同志詩當中,確實存在著「陰性書寫」的現象。但是,同志詩顯然和「陰性書寫」有一些差別,否則它們就不叫「同志詩」,而應該叫「女性主義(≠女同志)詩」。如何在女性主義運動和同志運動之間做一個區隔?是劉文留下給我們的,另一個更重要的難題。
西蘇是女性主義運動的健將,她提倡的「陰性書寫」,也是針對男性沙文主義而發。不可否認,不管歐美或台灣,早期的同志平權運動都寄生在女性主義運動當中。(楊惠南:2005[1])筆者用「寄生」是有原因的;正因為「寄生」,同志詩的書寫理論,才更應該從女性主義運動的奶頭斷奶。同志詩到底和女性主義者的「陰性書寫」,有什麼不同?我想是今後有心者,所要開始關注的吧?
另外,筆者也不希望劉韋佐的論點,成了同志詩的唯一典範,以為同志詩非要以「陰性書寫」的方式出現不可。同志詩的面貌應該是多樣的,因此,也可以是很古典的,很唯美的,很隱約的,不必一定非要非理性、非線性、斷裂、拼貼不可。做為同志的平權運動,「陰性書寫」也許是同志詩的階段性必要。但同志詩人必須擺脫「運動」的束縛,站在更高、更寬廣的景點,只為文學的美、沒有任何其他目的地書寫,才能創作出更感人的詩作。
[1] 原註:頁194張京媛主編,《當代女性主義批評》(北京:北京大學出版,1992年1月)。原文Cixous, “The Laugh of Medusa” in New French Feminism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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