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首張力十足的詩作,綻開花朵的夢境阻斷現實的會議場景,但夢境中「踩空撲倒」的戲劇性反應,連接「撞到桌面額頭」的現實反映,又讓夢的場景重返現實,但張目所及的真實世界確又是另一場幻境:「一朵朵不斷開合的黑洞╱爭吵著要吞食要擴大」,唯一具體的實感是「我記起來我是人」、「我看到人」。詩中急於從牢房跳躍而出的主體「我」,也鏡像著詩人渴求自由無羈的內在想望。夢境可能比現實更真實,現實也可能比夢境更虛幻,人只有意識到存在的價值,才有生存的意義。這首詩以夢與現實的空間跳接表達意旨,貼近電影「蒙太奇」的敘事手法,意象與意象間看似斷裂,實則有著深層寓意。
相對於笠詩社前行代詩人陳千武、李魁賢等人,以詩對抗現實體制(包括政治、族群)對人生存情境的壓迫,陳明克主要是對學術體制的拮抗。但他的叫喊是不具殺傷力的溫柔指控,在詩的表現手法上,他習慣以具反差性的圖像畫面表達他的思考,藉由不同時空、氛圍、場景的跳接,突顯事象(或物象)的本質意涵,就像〈天空〉的末段他寫著:「同事商量著精心的策劃╱他們一再問我╱我望著灰暗的天空不斷下沉╱想著清澈的圓天╱和細草上盛放的小黃花」;〈祈禱〉末段他寫著:「祢剛剛靜默望著我?╱我追著祢的身影到走廊╱他們嘲笑地看一看我╱空盪的走廊如我虛握的手掌╱似乎流過的微風╱是祢帶動?」;〈牆〉裡面的主體「我」被一群群背著書籍的學者逼至牆邊後,緊接的發展是:「牆壁突然破裂╱我跌入緩緩開啟的時空╱陽光透過綠葉細絲般流洩下來╱她走向我╱長髮如閃著光芒的湖水╱我好想牽著她╱我們將會有新天新地」他積極地追尋生命更高層次的意義,以轉化、突破生存情境的膠著,對比這幾首詩前半部呈現現實的醜惡面,可以看出詩是陳明克舒緩現實壓力的救贖,也如他的詩觀所言:「詩是黑暗中,偶爾亮起的燭光。[1]」從這幾首詩作的前後結構,也可理出兩種具反差性的感知空間,其一是實存的、具體的、被禁制的現實情境,另一則是對應而生的逸離、抽象、超越的心理圖式。前者是封閉、有侷限性的,後者是開放、具無限性的;前者是具象的,後者是抽象的。以實存感受及想像凝視所構築而成的感知結構,這是陳明克詩作最大的特質。
再看他以此思想基底所寫的政治詩、歷史詩,他慣以獨特的美學轉化手法,嘗試超越社會反映層面,深入人的內心世界,在喧鬧的場景、事件中,刻畫人性幽微的複雜面。〈看不見綾〉[2]是寫在一場遊行活動中,對「綾」這名女子的凝視。「我終於看見綾在人群中╱她俏麗的短髮凌亂╱國旗與二字旗狂野地揮舞╱我擠過濕熱的人體╱綾驚喜地牽住我╱她的手柔滑如往日╱我想起她如小貓依偎著我╱不停微笑╱樹影慢慢流過她小巧的臉」但往昔溫柔如小貓的女子「綾」,卻在群情激昂的氛圍鼓譟中,變形成張牙舞爪的怪獸,「叫喊聲又高亢地揚起╱她深深看我╱一手揮揚旗幟╱異樣的火熱從她牽我的手心冒出」、「綾柔美的眼睛望向宣傳車╱急速地睜大╱旗幟狂亂地搖擺 燃紅天空」、「人群隨廣播╱叫喊:『立即驗票╱重選重選╱驗傷驗傷╱阿扁下臺』綾跟著劇烈跳動╱漸漸鬆開我的手」短促急迫的語句描寫著「綾」的情緒轉變,及周圍瘋狂嘉年華般的火熱場景,與詩中主體「我」感受到的冷澈、寒顫形成強烈對比。「跳動揮舞的人群╱好像被巨怪一一佔據╱綾的臉漲紅變形╱我認不出她╱我在惡夢中╱她漸漸埋沒於人群╱我渾身寒顫」隨人群起舞、甚至被淹沒的「綾」,以及在嘈雜的氛圍中卻愈發清醒、顯得孤獨的主體「我」。一則來自現實的直接感觸,另一來自內在的對應,詩中所映現的兩種內心感觸,也讓事件被詮釋的可能性,不僅止於反映現實的單音,還有更多值得探討的是屬於人性深邃、多層次的面容[3]。在他〈終於牽到手〉、〈在野黨徒〉、〈秘密〉、〈五色鳥〉幾首詩裡,也呈現了上述特質。深藏在他詩句的迷人之處,也正是那些紛雜的意象線索中,與人意在言外的無限遐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