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札記 (二十二) 陳銘堯
「這首歌沒有語言。現在的人常常用語言包裝自己,也因為這樣而常常在語言中迷失了自己。當你心情不好或心中有什麼事的時候,你可以面對大自然,唱出自己的聲音。這時候,你將會在自己的聲音中,認識真正的自己。」
這段精采的話,並非任何你叫得出名號的詩人或藝術家所說,而是我漫步淡水碼頭無意中從一個原住民街頭藝人口中聽到的。說完這段話,他彈起木吉他,開始用我聽不懂的語言(或說歌詞,或者該說那只是一串串喃喃自語的聲音)唱了一首我從未聽過的動人的曲子。或許他本來就料想觀眾將不會懂得他的語言,或者覺得他心中的情懷,再多語言也無法表達,所以就用沒有語言的純粹的聲音來唱出他的心聲,而如果沒有可以期待的知音,那就 keep it for himself 好了。我相信他在內心中必定有過一番琢磨,所以才會在唱歌之前,先講了這一番話。而我也因為這番話而特別用心傾聽。
因為完全沒有可以理解的語言,我只有直接從他的聲音去體會其感情和詩意。
他就像把自己當做樂器,如小提琴或管風琴或喇叭或嗩吶一般,演奏出純粹的音響。而我試著在內心中尋找可以與之共鳴的頻率。民族的命運、語言的欺騙和受傷、人生的苦悶和滄桑、愛情的嚮往和失落、大自然的孺慕和安慰,彷彿潮水起落於黃昏的海邊,頃刻間在我胸中翻湧。我開始注意到他穿著鮮紅色的原住民服裝,但是太新了一點。他輪廓俊秀略顯桀驁,但少了驃悍。他的長髮飄逸,但是已然灰白。這一切的一切,完全和他的歌聲吻合。這一切的一切,超越了語言所能承載的負荷。這真是一個深刻的體驗和啟示。
我們日常所碰到的,並不全都這樣細緻。有多少歌曲,用快樂的曲調唱著悲傷的歌詞;有多少歌曲,用膚淺俗氣的歌詞去翻唱韻味無窮的曲調;有多少名嘴和政客,用語言包裝自己、玩弄別人;有多少詩人,特別是那些喜歡玩弄文字,虛飾自己的詩人,在文字中迷失了自己而不自知。我敢說,這位原住民歌手能講出這一番話,他就已經比許多虛有其名的詩人還懂詩了。但這個歌者或許永遠也不會被我們的詩壇所認知了。我本來很想趨前請教他的名字,但想想這樣一來恐怕會變得很不詩意。所以就讓這邂逅,保留那隨機而無窮的詩意在胸中吧。
我們的詩,是不是可以用語言創造出超越語言的表達呢?我們詩人是不是也可以像那歌者一樣,從自己的詩認識真正的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