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失去自我的焦慮
(一)、流失本有的焦慮
人之所以生存,必有其賴以依恃生存之條件。諸如適合生存之宇宙自然環境,護持生命成長之國與家,提供成長空間之土地,以及因之培養起來的與國家民族土地環境的認同感,這些都成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份。然而隨著時代之變遷,地理環境,國家社會情勢,家族民族的走向,也不斷的在改變,個人的適應能力必須作快速的調整,當調整速度不如改變速度時,便有失去本有的焦慮。作者之〈回聲壁〉詩:「站在回聲壁的中央╱想找回自己失落的原音╱越喊越發狂╱終被複雜的聲音震聾。」[1]痛切的寫出此等失落的焦慮,越喊越發狂的同時,越顯心中之焦慮,微弱的原音,被快速變異的環境中複雜聲音所掩蓋。本有在空空蕩蕩的回聲壁中,被混亂的外在環境吞噬。
對於失去本有的焦慮,作者最為關注的是生存環境的變異。〈失去海岸的島嶼〉:「我們期盼等待╱那美麗的海岸可以散步╱徜徉 現在我們已經年老╱仍然看不到海岸 海岸已經沉淪╱地層下陷╱海水倒灌╱只有垃圾只有污油╱只有高高圍堵的波堤 我們還是只能遠遠地╱眺望╱海洋╱天空。」〈日月潭斷想〉:「那個年代裡╱山中靜謐的潭水╱只發出一種╱歡呼聲╱拍岸拍岸的應和 刺青的圖騰╱早已變臉╱失去原音的杵歌和舞步╱統一和聲╱如軍歌趕上征程的隊伍╱消逝於水光盪漾中」;〈回不去的故鄉〉:「我們已無法回去╱望鄉的路已斷絕╱故鄉已組合製造成為╱一個城市╱忙亂喧騰的╱佇立在連鎖店和道路如網的╱交錯中╱找不到可辨認的店仔頭可以問路」、「我們讀不懂╱故鄉的面目,面目更以╱不理不睬遺忘的神態,漠視昔日存在的╱塵埃,和陌生人的造訪」[2]三詩均著眼於生存環境本有的舊印象之不再,海岸幾經摧殘,地貌已易,易之以「沉淪」。日月潭原住民文化,刺青圖騰早已變臉,文化樣貌,變成歡呼的應合。故鄉的陌生源自地貌的變異,故鄉地貌、人情、文化之失去,是本有的失去,換來的是陌生與內裡遼闊的空洞。
(二)、自我毀滅的焦慮
面對醜惡的世界,詩人興起「只有把自己毀滅╱才能還給世界本來的面目」的念頭。歸真返璞是終極的理想,但是對於遙不可及的目標,似乎只有毀滅自己才能快速完成,此一消極念頭其實對應混亂的世界,因混亂而導致的焦慮所產生。詩人冷冷的觀視生命,在時光巨輪中逐漸磨損。〈齒輪〉詩:「互相咬住的齒輪╱依靠時間的潤滑油推動 滾動的齒輪╱不斷地回到原點╱卻看不到╱春綠秋白的生機╱只有歷史的災難╱重複成為黑油╱污染碰觸的手指 沒有知覺的齒輪╱沒有自覺的人類╱相磨在長遠的時間裡╱不斷發出齮齕的呻吟」[3]齒輪相咬,使生命不斷磨損,齒輪靠相咬產生動力,是極為可悲的推動模式,寓之政治,長時間自我相咬,摧殘生命,是國家民族最大的絆腳石。時間是潤滑油,也是檢驗劑,可以觀測自我生命的成長過程,作者以「齮齕的呻吟」寫出自我毀滅的磨難現象。
(三)、盲目麻痺的焦慮
蓬勃的經濟,帶來富裕的生活。富裕的生活遠離了台灣傷痛的歷史,已然癒合的傷口,使人忘卻自我的本來面目。〈剖腹生產〉詩:「母親的叫痛╱被麻醉無聲 通過無感不覺的手術刀╱嬰兒╱看不見╱人間的傷痛」[4],以母親生產提醒在無痛不覺麻醉狀態下生下的嬰兒,不能以無感不覺,看不見人間傷痛的方式生活。富裕的社會,教育太多的貪婪,養成一堆漢惠帝生活方式的年輕人,忘卻自我,忘卻最基本的人性,整天過著隨波逐流的生活,被淺層的時尚文化牽著鼻子走。看不見傷痛,便無法自省,永遠沉溺於貪婪之中,無法自省的人,面對錯誤,一錯再錯,至於犯錯所造成對他人的傷害也視而不見。與舊傳統社會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戒慎態度,不可同日而語。無感不覺、盲目麻痺的生活態度,已經遠離了自我,已經斲喪人心,從根本上悖離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作者憂心的是這一群喪失自我的人,仍然了無知覺,麻痺的生活著,彷彿是剖腹生產中與生俱來的天性般,寧不可悲?
五、結語
時代的快速變遷,生活的快速變異,使堅持在時代中敲響木鐸的詩人,難以為急流立心。隨波逐流之人,日益增多,有如水草一般,不願靜下心來,立地紮根,導致忘卻泥土的滋味。岩上《更換的年代》出版於西元2000年,正值世紀交替之際,透露出層層的世紀焦慮,以諸般變異的現象,作為題材,警醒沉溺其中的現代人,指引他們如何及早中止環境的惡化?如何抵拒層出不窮的貪婪?如何尋覓台灣的主體意識?如何尋回逐漸遠離的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