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醋 蛙鳴 朦朧 美 陳銘堯
那天,林鷺說想趁蔡秀菊來台北的機會,請我們夫婦一起到石碇吃飯。雖然我們都住台北,但從未互訪或聚餐,聽說那餐廳又很有特色,也就答應赴約了。之後才知道她又約了楊風,餐後又說旅人在楊風宿舍等我們。事實上,我並不知道要討論什麼編輯方針,只當作是飯局聊天。我一向只把自己定位成讀者或作者。編輯工作我不懂,但我知道那是很辛苦的。無論如何,我必須謝謝她們的好意。那一夜,那叫不出名稱的山中料理、桂花醋、野薑花醋(我的童年有野薑花的記憶而中年則有桂花的回憶)和真假難辨的蛙鳴倒是頗有詩意。真的很感謝林鷺和詩友們的熱情招待。
旅人提起北島的詩。因為我正好看過他的一些作品,所以就說了我的看法。我比較精確的陳述應該是這樣的:「北島被西方文壇所看重的是他的政治詩,而這些詩對我來說都很清晰有力,並不朦朧。」。有關個人品味和略微不同的看法,我認為倒也不必爭論。因為這個爭論一直存在於北島的讀者中。況且,北島當然不會滿足於只寫政治詩,他也會有超越的想法,自然也會有新的藝術嘗試。在中國,政治無所不在。而當政治在內心烙下傷痕,就會變成內在深沈的執念和幽靈。這幽靈會隨時化為文字浮現。當北島以他的母語京片子呼喊國族命運的傷痛時,這種詩藉由他的朗誦所傳達的心聲,可以想像其強烈的震撼力道,將如何地引起聽者的共鳴。諾貝爾所看重的,並不是他的朦朧。而是對中國廣大人民的悲憤、傷痛和無奈的聲音的回應。諾貝爾做為國際的大獎,本來就應該有人性真理和藝術的崇高規格。至於中國詩人如何批評他的朦朧,我並不清楚。但在中國那樣的環境裡,對北島這個流亡者或叛國者的打擊,我們難道不會懷疑那是很「政治」的嗎。再說,要以批評他的一些朦朧的詩來貶抑他的價值,恐怕是弄錯了方向。用一個「朦朧派」的標籤貼在北島的頭上,在此刻看來,似乎也不會增加其價值。德國漢學家 Rudolf Wagner 在一九九九年就曾說北島流亡後的詩並沒有進步。二零零一年他回國奔母喪,二零零二年回北京定居並宣布退出「中國人權」,二零零六年中國允許他生活工作。據說流亡者獲准回國前,中國政府會逼他們寫悔過書及作品交心,而且一定要很「深刻」才行。甚至於要他們寫文章醜化曾經庇護資助過他們的西方國家。二零零三年北島在左派雜誌上發表了〈回到黨的懷抱〉。對北島和中國我們只感到更深沈的悲哀。經過這一番折騰,或許北島會有更深刻的作品吧。這是一種悲哀的期待。我們暫時也不要對他太苛責,等著瞧吧。
另外我必須澄清的是,我並沒有說過︰「清晰明白必須作為好詩的首要條
件」。這不是我的語詞和思維方式。對於各種創作嘗試,我都持寬闊的心。但我最怕讀到的是以晦澀掩飾其蒼白的「偽詩」。其次才是語詞亂用亂套的「糊塗詩」。這些詩都讓我消化不良、頭昏腦脹。我個人的秘方是,如果讀不出北島那些朦朧詩的好處,就不必太勉強。先放下他的詩,去讀他的散文集《午夜之門》和《藍房子》。從那些比較直接的文字表達中去熟悉掌握他的思維和用詞習慣,對於理解他的詩會有一些幫助。不過我對那些還看不懂的地方到底隱藏了什麼重要的訊息,會產生懷疑就是了。或許唯一的解決辦法是請作者逐字逐句加以解釋吧。作為一個作者,我的自省是︰「如果讀者不懂你在寫什麼,他要如何被你感動呢?」、「如果你自己都不清楚你要表達的是什麼,那讀者又如何能懂呢?」。如果作品內涵深刻而一時難以被理解,那就另當別論。但我也知道有另一種可能,那就是符籙或咒語一般的催眠或自我催眠,以及謎語一般的文字遊戲。對各種創新的可能性,我總是保持一個好奇開放的心。我也不會武斷地說朦朧的就不美。我對亞里士多德沒有研究。不過中國古詩詞就有很多朦朧美的例子。這倒是不假外求就能明白的道理。但如果是具有深刻內涵的朦朧美,而且具有現代性的話,那豈不是更好。
楊風說:「美的事物」「不一定」有什麼內容。在邏輯上是很安全的講法。他舉抽象畫和絕對音樂來支持「美的事物不一定有什麼內容」,雖無大錯但也不完全對。這一點我稍後會說明。但如果要以此類推「詩不需要內容」,那就大有問題。因為繪畫訴諸視覺而音樂訴諸聽覺,這和詩恐怕是無法相提並論的。詩以語言或文字為媒材,而文字是攜帶有意義的。如果有人能寫出沒有內容的詩,或嚴格一點說「沒有內容的好詩」,我倒是很有興趣看看。但僅限於真詩和好詩。
在某些根本的意義上來說,抽象畫也不能說沒有內容。它只是刻意不以具象事物來表現,而純粹以線條、塊面、色彩、結構等來表現美感。這就是它要表現的「內容」。而藝術評論家對抽象畫更重視的內容是這個不具象的純粹形式表現的發想和概念。因為這是一個創意。換個方式說,許多假抽象畫是不具有這個原創精神的。這時你或許就可以說那是完全沒有內容的。絕對音樂也有類似的情形。但因為音樂訴諸聽覺。本來就是更為抽象的藝術。不管是絕對音樂也好標題音樂也好,它也總是以其目的為內容的,只是這樣的內容並不是藉由意義來傳達。而詩卻總是要表達某些意義的。我覺得只有更精確地定義「內容」是什麼,而且不要把詩和「美的事物」混為一談,我們的討論才有交集。
對於超現實主義和所謂本土詩人詩刊的問題,我沒有參加討論。不過我相信只要是真正的詩人,在人性和真理的基本價值上,最終應該能夠在真理的大道上有所交集。作為新年的祝福,請容我引濟慈的詩句來和大家分享:
Beauty is truth, truth beauty, ---that is all
Ye know on earth, and all ye need to know.
John Keats
美即真,真即美,-這是
你塵世知識的總結,也是你僅需明白的道理
濟 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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