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富饒中的窮困年代? 蔡秀菊
台灣現代詩人協會年會,循往例都會舉辦「現代詩座談」,2008年1月20日召開的年會,主題為「台灣現代詩的現在與未來」。金尚浩教授應邀發表論文,特別針對台灣現代詩壇大小詩刊、詩社林立,詩人個人部落格必必皆是,看似蓬勃發展百花齊放,連鎖書店內詩集卻寥寥無幾,願意花錢買詩集的讀者少之又少,他認為這是「富饒中的窮困」現象。
會後,我和一位詩友針對現代詩的推展方式有一番辯論。到底寫什麼樣的現代詩?舉辦哪種形式的詩活動,才能吸引讀者親近詩?她舉某陳姓詩人到法國進行文化交流時,朗誦一首用擬聲法「砰-砰-砰-」(抱歉,曾在某書上讀到這則報導,未留下深刻印象),贏得許多掌聲,照該篇文章的說法,陳姓詩人的演出非常成功,跨越了語言障礙;她又舉某蘇姓詩人,寫的詩從左邊讀過來,或是由右邊讀過去都可以通,這種形式很創新,她再強調某次台北詩歌節,大家來玩詩的活動,讓大家玩得很盡興。基於上述理由,她建議現代詩不妨朝這個方向發展。
聽她的論點,我個人的直覺反應是寫詩好像在搞綜藝節目嘛!寫詩也要懂得趕流行呢!就像一大堆所謂創意廣告用詞,刻意用低俗或諧音肉麻當有趣,雖然能搏君一笑,但玩得過火,有時還會踢到鐵板,「他,馬的,就是愛台灣!」殷鑑不遠。
這位詩友在國中任教,她認為時下中小學生的文學欣賞能力低落,無法拿較有批判性或意象轉折較深的作品當教材,而上述那種玩詩造辭的方法,比較能引起學生興趣。根據她的說法,讓我聯想到哲學上的「命題」(proposition)。譬如說同樣一個命題「學生的文學程度低落」,她相信「學生的文學程度低落」是真的,我相信「學生的文學程度低落」就可能是假的。這裡牽涉到不同行為者的多樣態度,也牽涉到個人信念的問題。她認為「學生的文學程度低落」是真的,所以要用趣味性濃的作品吸引學生;我認為「學生的文學程度低落」是假的,因為長期以來我們沒有用好作品來教導學生,所以「學生的文學程度才會低落」。
且容我以繪畫的例子來證明我的推論。台中市文心路愛買大賣場曾經有一家專教人畫油畫的專賣店,搭配一位留著大鬍子的外國畫家的油畫教學電視節目。畫價隨尺寸不同,從幾百元到上千元台幣,消費者在店裡依樣畵葫蘆,雪景、森林、溪流、山脈、鴨群、人物,筆法一模一樣,也畫出一模一樣的作品,花一個晚上就學會油畫技巧,好不滿足。但是這種畫,跟路邊攤擺的畫作一樣毫無價值可言。大鬍子畫家的技法一流,為什麼稱不上好的藝術品?道理很簡單,因為畫作中缺乏生命與感情的流動。以此類推,坊間兒童作文班,先用語言加工方式教壞了小孩,中小學教科書選用的現代詩,儘選些淺白、缺乏批判思考的作品(有評論家指稱那是「沒什麼敗壞的東西」)則是雪上加霜。有些上榜的詩人詩質不錯,但被選入教科書的詩卻非他的代表作,原因無他,為求淺顯易懂而已。其次,編寫者缺乏現代詩鑑賞能力,沒幾個生字的現代詩很難發揮編者注音注釋的專長,因而打從心底排斥現代詩。殊不知為了打破古典詩的音韻格律限制,才發展出自由表現思想的現代詩。中國1915年的五四運動,倡導白話文;台灣從1924年追風(謝春木)在《台灣》雜誌上發表〈讚美蕃王〉、〈稱讚煤炭〉、〈戀會成長〉、〈花開之前〉四首「模仿詩作」日文詩開始,迄今有八十四年現代詩文學歷史,產生的詩人及作品不計其數,卻沒有受到與中國文言文對等待遇,這是眾所皆知「大中國」思想作祟的事實。
我曾經選讀靜宜大學日文系邱若山老師的「日本現代詩歌選讀」,他採用文學博士吉田精一專為日本中學生編寫的《現代詩歌名作集》當教材。吉田氏1908年出生東京,畢業於東京大學國文科,1958年獲日本藝術院賞,埼玉大學教授、文學博士,撰寫《日本現代詩鑑賞》多種。《現代詩歌名作集》分詩集三十七位詩人、翻譯詩集七位、短歌集十二位、俳句集十位,有些詩人在不同單元重複出現,從明治初期至終戰後日本詩壇,橫跨八十年以上。沒有雄厚的現代詩鑑賞功力,無法挑出代表性詩人及其代表作品,為中學生做深入淺出介紹。反觀台灣培養出來的文學博士多如過江之鯽,專攻現代詩文學或兼有現代詩創作經驗者,為數不多,遑論編寫系統性地介紹台灣現代詩人作品集。有些詩社也會編輯年度詩選(其中又牽涉立場不同的排擠偏見),主流詩人則以晦澀、新古典或遊樂詩獨霸詩壇。高中小學國文敎師向來擅長要求學生背誦、默寫文言文課文及注釋,學生若默寫錯誤或背不熟練,就施以抄寫數十遍的懲罰,讓學生對文學倒盡胃口,這種教學方法讓老師的備課非常省事。我記得初高中時期,國文老師以上課不必帶課本感到最自豪,直到我大學畢業到國中任教,遇到的國文科同事,還是使用同一套教法,果真有數十年如一日之感。台灣的國文老師在大學時代多接受中國古典文學訓練,缺乏現代詩概念,無法掌握現代詩特殊的隱喻、跳躍的意象,更別談如何引導學生深入思考,學生文學程度低落並不意外。
文學欣賞必須從小培養,如何提供幼兒好的兒童書籍是一門大學問。我曾經選讀靜宜大學日文系陳秀鳳老師的「日本兒童圖畫書欣賞」,陳老師專攻日本兒童文學,本身也是兒童詩人及兒童圖畫家。課堂上,她介紹許多優秀的日本兒童圖畫書創作者,為兒童開啟美的世界。日本最大的兒童圖畫書出版社福音館館長松居直,出版很多如何欣賞兒童圖畫書的理論書籍。有一次我跟陳老師討論台灣兒童文學現狀時,她談到曾經有一位日本兒童文學學者到台灣演講幼兒圖畫書教學設計,因為內容精彩,某教育大學語教所特別商請她撥出時間和語教所師生座談,陳老師擔任翻譯。會後,語教所教授和博士生發問的問題是,有沒有一套兒童圖畫書教學設計的專用教科書?那位日本教授一再強調,日本沒有這種敎科書,所有教學設計,都是教授和教學老師共同討論出來的教案,三個小時的課程,教學小組可能要花三個禮拜不斷腦力激盪才產生出來。從這個小小例子,可以看出不是台灣學生的文學程度低,而是我們從未認真介紹好的現代文學作品給學生。
詩人向來被公認為社會良知的代表,諾貝爾文學獎頒予的對象,不是反抗強權、為正義公理發聲,就是能充分反映其民族文化特色的文學家。台灣現代詩發展,如果走綜藝化加工生產路線,那麼,廣告達人、流行歌手、阿貓阿狗都可以成為詩人,何苦再多個詩人頭銜。
台灣現代詩壇正處於「富饒中的窮困年代」,並非言過其實! 2008/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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