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年前的白話好詩—以現代人眼光欣賞明朝民歌「掛枝兒」 郭成義
中國民間詩歌非常豐富,從一部《詩經》就可見其端倪,可惜《詩經》文約意繁,深奧難懂,儘管注釋者眾,現代的人還是難窺其堂奧。舊體詩歌一直傳到約距今六百年前的明朝,才算接近尾聲,白話俗曲和歌謠應運而生,有馮夢龍等人大力採集,為明朝豐盛的民間文學再添活力。卓珂月曾說:「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讓元,庶幾吳歌、掛枝兒、羅江怨、打棗竿、銀絞絲之類,為我明一絕耳。」
明朝民歌裡數量最多的是情歌,如馮夢龍所輯「掛枝兒」、「山歌」等,多屬有關男女情愛之描寫,且婦孺老弱俱能聽誦,差可比為今日之流行歌曲。明沈德符〈顧曲雜言〉即載有:「比年以來,又有打棗竿、掛枝兒二曲,其腔調約略相似,則不問南北,不問男女,不問老幼良賤,人人習之,亦人人喜轉左,以至刊布成帙,舉世傳誦,沁人心俯。其譜不知從何而來,真可駭歎!」
一般所稱民歌,多屬鄉野傳唱,粗俗鄙陋,難入文學大河,但明代「掛枝兒」雖是以白話創作,卻有不少精品,一般均猜測為出自文人學士之手,茲舉著名的 〈噴嚏〉一首為例:
「對粧臺忽然間打個噴嚏,
想是有情哥思量我寄個信兒,
難道他思量我剛剛一次?
自從別了你,
日日淚珠垂。
似我這等把你思量也,
想你的噴嚏常如雨。」
此中申描述一名女子想念情郎的心情,以攬鏡梳粧時突然打個噴嚏,視為是情郎向她打著思念的訊號,而聯想到以她對情郎思念之殷切,情郎豈非是噴嚏連連如雨?其中聯想之妙、情感之美,用現代詩學的眼光來看,也算是上品了。王驥德(伯良)曲律卷四曾讚道:「今所流傳打棗竿諸小曲有妙入神品者,南人苦學之,決不能入。」又說:「昨毛允遂貽我吳中新刻一帙,中如噴嚏、枕頭等曲,皆吳人所擬,即韻稍出入,然措意俊妙,雖北人無以加之。」可見正統曲學對這些情歌亦持讚賞的態度。
然而我之欣賞「掛枝兒」,並不盡在所謂「措意俊妙」處,這類小曲固有神品,卻也不乏粗野之作,不過它卻記錄了中國婦女傳統的溫婉性格,這在現代女權高張的時代,已經愈發覺得珍貴了。
「掛枝兒」的特色乃是多屬以女性為第一人稱的情歌,其中愛、怨、嬌、嗔,無不顯露中國女性溫婉的風味,在浪漫中既具有些許幽怨,又復有令人疼愛的感情。茲舉〈寄書〉一首為例:
「捎書人出得門兒驟,
叫丫鬟喚轉來。
我少分付(吩咐)了話頭。
你見他時,
切莫說我因他瘦。
現今他不好,
說與他又添憂。
若問起我身體也,
只說災病從沒有。」
此詩所描述的情況,可能是情郎身體微恙或家有變故,雙方久未謀面,以致引起女方的相思病,但又掛心情郎,於是託人去探望,卻殷殷囑咐不可透露她的現狀,以免增加情人的憂煩。當然,從心理層次而言,女方託人去探視男方,無非也想讓男方知道她正為情所苦,才能達成寄情的願望,此為戀愛中人的正常心理,但詩中女主角卻不作此之圖,反故意隱略自己的痛苦,柔弱中可見頑強,而頑強中又可見感情的昇華,由此可以體會中國女性特有的愛情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