沖澹素樸的詩 旅 人
司空圖《二十四詩品》第二品,名為〈沖澹〉,他是這樣解釋的:
素處以默,妙機其微。飲之太和,獨鶴與飛。
猶之惠風,荏苒在衣。閱音修篁,美曰載歸。
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
另席勒撰有《論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論文,談到素樸的詩及素樸的詩人;感傷的詩及感傷的詩人。他說:「詩人或者是自然,或者是尋求自然。前者使他成為素樸的詩人,後者使他成為感傷的詩人」,素樸的詩人,模仿現實;感傷的詩人,表現理想。本文藉用「沖澹」及「素樸」,合為「沖澹素樸」一詞,作為美學範疇,表達一種詩的風格,與司空圖所說的「雄渾」、「綺麗」這二品及陸機所說的「詩緣情而綺靡」《文賦》的詩風,成為對立面,但是與司空圖所說的「自然」本品接近,並將巫秀鈴的三首詩〈麻雀忘了說的話〉、〈火化〉、〈為兒童寫詩-一點的奇蹟〉,定位為「沖澹素樸的詩」,予以評介。
有關緣情而綺靡的詩,如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絃,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與之相對的是陶淵明沖澹素樸的詩,如〈擬古九首〉(其七):
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佳人美清夜,達曙酣且歌。
歌竟長太息,持此感人多。皎皎雲間月,灼灼葉中華。
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
前舉巫秀鈴三首詩,大多以敘述、模仿(反映)的手法寫詩,其風格似陶淵明的詩,是沖澹素樸的。先談〈麻雀忘了說的話〉這首詩,是寫有關生態保護的詩。一隻麻雀,比牠的同伴晚飛去稻田,所以免死,因為稻田已遭受污染,其他的麻雀因此中毒,早一歩到陰間報到了,但是什麼話也沒對這隻僅活的麻雀說,從而亦衍生了自然環境保護的重要議題:人類應該放棄征服自然或是保護自然?
首段詩隱約地透露自然環境已遭受污染,所以詩中的主人翁,以第一人稱視角,自述「來/奮力往前飛/身體還在半空打轉/卻讓我頭暈想吐/翅膀難拍動」。
中段詩的一部分,從「我忘了媽媽曾經說過/表象不一定是真相/人類也說/人爲財死/鳥爲食亡/這句話應驗了/我卻不懂」這些詩句,平舖直敘,並無何奇特之處,但到了「香味也學變花樣嗎」,詩味就散發出來了,是難以用散文轉達出來的詩句,也是詩的緘默所在,必須心領意會。這種詩味,符合新批評派學者藍色姆所謂的「肌質」(texure)涵義,以及結構主義「肌質」的意旨,即形式上的風格特性,給人驚奇的感覺。
「我要去問農夫╱漂亮的稻田裡╱明明有滿滿的稻穗╱卻找不到我可以吃的東西╱那嫩嫩綠綠的菜蟲╱我一隻都沒看到╱牠們在和我捉迷藏嗎」這也是中段詩的一部分,是說稻田已遭受污染,田裡的菜蟲,也都死光光了,所以詩中的主人翁說:「那嫩嫩綠綠的菜蟲/我一隻都沒看到/牠們在和我捉迷藏嗎」。
「還沒道別╱就自己先去試╱牠們忘了說的話╱不知何時才能對我說」牠們先去稻田試試毒素的威力之後,當然就與詩中的主人翁訣別了,但是「牠們忘了說的話/不知何時才能對我說」,事實上,根本沒機會說。
再談〈火化〉。這詩比較短,也是一首沖澹素樸的詩。語言樸質,沒有什麼花腔,但敘述中帶有感情,頗能感人。人死了之後,將之火化,不必土葬,佔有人世空間;灰飛煙滅了,「就收起一切記憶/走向另一個旅程」,這時「人間沒有天堂/或許/能在寬闊的另一個世界/尋找」,既已無身,有何煩惱憂愁?親人已逝,在悲哀不捨中,只好自行安慰、寬心,不然又能如何,試問世間之人,色身可有不滅者?所以詩中的起段「是一種蛻變/雖不羽化/也能讓人覺悟/精進」,是要讓讀者體會這種道理,寫得很有禪味,把它當作結尾,也可以呀!
〈為兒童寫詩∣一點的奇蹟〉,更短,為何要排列成這樣的形狀,那真正的答案,要去問巫秀鈴了。或許想來點與前面所舉的兩首詩〈麻雀忘了說的話〉及〈火化〉的形狀不同,給人有一種新奇變化的感覺吧!這首詩,刻意用對比技法完成,兩個大句互對,各寫不同的意思,前者是物質性的描述;後者是心靈性的刻畫,但彼此又互有關聯。也許詩作者,是特別要寫給兒童看的,所以遺詞用字,淺顯明確。既然是兒童詩,自然更是沖澹素樸的詩,因此本詩的意旨,就不必再多加說明了,讀者當會明瞭。此外要說的是,本詩與〈火化〉一詩,敘述人稱都省略了,不像〈麻雀忘了說的話〉一詩帶有敘述人稱「我」的存在。為何如此立定不同的人稱敘述視角,作者大概是基於敘述主體的敘述方便而定的策略吧!
沖澹素樸的詩,表面看起來好寫,其實可要大費周章了,要嘛是詩中高手,才能為之;要嘛是剛出道的詩人,綺靡不起來,只好以沖澹素樸的面相呈現了。在本文一開頭,筆者即引用到司空圖對「沖澹」本品風格的整體描述的文字,指出「沖澹」的美學特徵或優點,但也以「遇之匪深,即之愈稀。脫有形似,握手已違。」諸字,指出本品風格不易做到的缺點。此外,席勒認為素樸的詩與感傷的詩,各有優劣點。素樸的詩,切合現實、自然,但是審美的精神不夠;感傷的詩,主體感情豐沛,複雜技法容易發揮表現,但是也常沈溺於空疏幻想,最好能將這兩種詩風結合。
以上評介巫秀鈴的三首詩〈麻雀忘了說的話〉、〈火化〉、〈為兒童寫詩-一點的奇蹟〉,它們的優點,都說明了,但是在審美精神及詩性的掌握,似有待加強,例如這三首詩,概念的語言,似乎可減少些;適當的意象的營造與「陌生化手法」(什克洛夫斯基的主張)或「間離效果」(布萊希特的主張)的運用,亦可參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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