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筆每天都流著血   陳填

 

我在去年十月退休,退休以後比沒退休還要忙,因為大家都認為退休的人比較有時間,都來請你幫忙,這讓我想起一句很有意思的話:「不是閒人閒不住,閒人不是等閒人」。不過忙歸忙,還是沒忘了繼續寫詩、教詩,給自己獎賞。

今年二月利用寒假到阿里山鄉茶山村去了五天,在茶山國小教小朋友寫童詩。這次到茶山村這偏遠的小村子,讓我回味小時候自己所住的農村,以農耕為主過著傳統的農村生活,村子裡面沒有幾戶人家,整個村子都是小朋友的遊戲場,東邊這家人認識西邊那家人,南邊這家人認識北邊那家人。茶山村的夜晚很靜也很有情調,有人圍著火爐在茅草亭子裡聊天,也有群年輕朋友圍著火堆,彈著吉他唱著歌,茶山村冬天的夜,溫馨自在,讓我不但覺得輕鬆快樂,更體會到生活的豐富。在這邊跟小朋友相處,雖然只有短短五天,在第二天他們就有很好的作品,讓他們的師長非常訝異。

我之所以要到茶山村,主要是我喜歡一句「我心喜悅」,這是前任村長李玉燕教我的。她說:鄒族沒有「謝謝」這個詞,只用「我心喜悅」,因為鄒族祖先傳承的分享的文化,打獵回來,狩獵物不是自己家人獨享,而是要與族人一起分享,分享的時候大家內心都非常喜悅,說一句話「我心喜悅」就夠了,不必說謝謝。這樣的分享文化,是現在功利的市場經濟所缺的,也是台灣文化要寶貝珍惜的。現在茶山村還保留一部分分享文化,例如在鄒族人家的涼亭會掛一串芭蕉,從青掛到黃,來跟客人分享。

我從三年前開始在板橋擎天社區,教我的鄰居小朋友童詩,發覺小朋友的想像力非常豐富,進步很快,常有令人驚喜的詩句。到茶山村去之前,我沒保握一個星期能教出什麼樣的成績,但是我深信,小朋友天真沒有太多思想框架的本質,不管在哪裡應該是一樣的,而缺乏教育資源的山村,更需要有人去啟發他們的詩思。五天課程設計的重點在讓他們體會詩的本質,讓他們了解詩是心裡的話,要寫出自己內心的感動,才能感動別人。

第一天,我先讓小朋友認識新詩是什麼,新詩與舊詩有什麼不同,再來請他們說出心裡的話,把它寫下來,小朋友反應很熱烈,例如和朋友吵架時心裡的感受,有的說很難過、有的說很傷心、有人說很寂寞、有一位說心裡像針刺到。我把小朋友說的寫在黑板上,問他們為什麼傷心、寂寞,心裡像針刺到是不是很痛,也告訴他們「心裡像針刺到」雖然沒有說出痛,但看到這幾個字,就知道和朋友吵架時心裡痛得不得了,這就是很好的寫法。第二天以後介紹詩的趣味、詩的聯想,從一件東西的形狀、顏色、功能去聯想別的東西,也聯想自己內心的感覺。第四天是戶外教學,由一位社區義工許先生帶大家到學校附近,介紹生態、植物、利用現場的材料做玩具,然後回教室寫詩。

五天的上課經驗,證明即使偏遠地區小朋友的詩的感受力還是非常強。小朋友的作品展現了他們豐富的想像力,例如:

蚊子就像超小型的護士一樣,帶著注射針,到處亂飛   六甲  許庭皓)

 

紅筆每天都流著血,幫我們改考卷,真是要命         六甲  方育翔)

 

這兩首詩不只把物的形、質描寫的很生動,還說出小朋友很深的內在感受。

 

月亮就像我們的媽媽,它穿著黑色裙子,衣服上還穿掛著一閃一閃的珠子,真

漂亮,它還會唱搖籃曲哄我們睡覺呢!                 六甲  李妙微)

 

這首詩是平地小朋友寫不出來的,因為在平地,到了晚上,天空灰濛濛,還是

有光,在山上沒有光害,整個天空是暗的,月亮很亮,所以月亮媽媽穿著黑色

的裙子,這時候星星在黑夜天空更明亮,一閃一閃很漂亮。

月亮是我給的題目,出了題目我不講解也不給任何暗示,要小朋友自己想自己寫,因此小朋友寫的方向就很不同:

 

月亮就像月餅,圓圓的,真想把它咬了一口,咬了一口後就像香蕉一樣

(三甲  陳玉珍)

 

月亮早上愛睡覺,一到晚上才爬起,有一天突然太晚起,被星星罵到臭頭了

(五甲  王渝媜)

 

月亮有時像月餅,有時像眉毛,妳為什麼要一直變臉?妳是不是有喜歡的人?                                                (六甲  李怡馨)

 

戶外教學學生很歡迎,玩得很開心,許先生的生態導遊,講得很生動好玩又有知識性,因此小朋友寫出很多有內容的知性詩:

 

鬼針草就像跟屁蟲╱被他摸到的人真衰呀!╱無論你走到哪裡╱他就跟到

哪裡                                                (六甲  李妙微)

 

假酸漿是個漂亮的花╱但是沒有味道╱因為他可以自己受粉╱是一個永遠不

會死的植物                                        (五甲  王渝媜)

 

我一天和媽媽去散步╱看到了一種草╱人家都叫他指天筆╱她的草頭沾了紅

墨汁

(四甲  江昱婷)

 

這些詩都是原作。我教童詩初階段不改文字,讓小朋友任意揮灑,字不會寫可以先用注音,不要一開始就讓文字侷限了他們的思路。我在板橋擎天社區的童詩班一直到第三年進階班才討論文字。在茶山村五天教詩也寫詩,我自己的作品等小朋友交了作業才發給他們參考,如果先發,小朋友就會模仿。例如我寫月桃 :

 

我吹著月桃做的口笛滿山遍野的播放愛的訊息尋找我茶山的新娘

送她一串月桃嫩莖做的珍珠項鍊要和她相守一輩子讓珍珠變色像瑪瑙

紅上她的臉

 

一位補交作業的小朋友的作品,就可看出受到前述那首詩的影響:

 

月桃聲音像小鳥小鳥一直嘰嘰叫好像在尋找森林裡的愛人。

 

我在大學教過十幾年的書,大學部、碩士班、博士班都教過,論好玩有趣,首推童詩班。小朋友沒有心機、真情流露,寫出童言童語不受世俗框架,讓人讀了也跟著純潔起來。可惜啊!現在的政治領導人很少講真話,難得的赤子之心,在這功利的世界能保存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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