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讀林亨泰的詩-〈鞦韆〉與〈弄髒了的臉〉 康原
讀哲學、教美學、寫評論的詩人教授趙天儀,在他的《台灣現代詩鑑賞》一書中,以〈以知性思考的瞑想者〉一文來詮釋林亨泰的五首詩〈書籍〉、〈農舍〉、〈生活〉、〈鞦韆〉、〈弄髒了的臉〉,而彰化詩人吳晟擔任彰化縣國民中小學台灣文學讀本總編輯,詩卷的主編路寒袖編選了林亨泰的詩四首〈海線〉、〈鞦韆〉、〈弄髒了的臉〉、〈群眾〉,其中〈鞦韆〉與〈弄髒了的臉〉兩首都被選入,這兩首詩也常被編入不同選集,或被人提起討論的詩,在林亨泰的詩作中,該是重要的代表作品。
趙天儀在〈以知性思考的瞑想者〉中曾說:「我以為林亨泰的詩觀,在當時現代派詩人群中,是鶴立雞群,獨樹一幟的覺醒者。……在詩的方法論上,他是表現了多樣性的現代主義者……在詩的精神論上,他從現實性的現實出發,並且有知性的瞑想參與。…… 」又說:「林亨泰叩緊現實生活中的一個點滴,能擴大到遼闊的視野……」我們來賞讀一下林亨泰的這首〈鞦韆〉:
只是為了無法妥協的秩序
才不得不選擇的一個席位
那發了青而被擱置的吊椅
左右牽引仍舊掀開在兩邊
座上的人正是一位批評家
搖頭晃腦地座守在平衡上
「鞦韆」本來只是一種物,被懸掛著在空中飄盪,小孩子休閒時所乘坐晃動的玩具,「飄過來、晃過去」是鞦韆的一種屬性,到最後會靜止下來。詩人緊抓著「飄晃」的「吊椅」形態,來比喻一個批評家,在做評論時力求客觀與公正。以「無法妥協」的意象,來暗喻要選擇一個批評觀點,建立自己的批評「席位」;而批評家在批評之時,常會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以「左右牽引」、「搖頭晃腦」為暗喻,來說明批評過程的艱辛,但仍然企圖守住客觀的「平衡上」。因此,詩中的「守在平衡上」或許只是一種反諷,在台灣寫所謂的「文學批評」的人,常常是對作者送花籃,講一些美麗的言辭來讚美,增加其作品光彩,很少能客觀持平去論述作品。第一節詩中,有種「被擱置」的無奈,是說如果在一個都講客氣話的批評界,那個「發了青」而大公無私的批評家,想必會有「被」疏離擱置的無奈。詩中還透露出一種「不得不」的「妥協」心情,或許這就是台灣的文學評論界的弊病,這該是作者所發出的無奈心聲。
如果說:「寫詩是從現實生活上出發,去找尋適合負載詩人心靈感受的意象,詩人見到鞦韆的擺動,就聯想起自己做為詩評家的情境。」於是「鞦韆」的擺動變成當今「批評家」的相通意象,能寫出這首詩,該是在生活中透過詠物去呈現詩人的心情,難怪郭楓在〈感覺靈光的詩美投影〉中說:「林亨泰是一個神經纖細感覺敏銳的詩人,一般平常事物,經過他敏銳的感覺,靈光一閃,在他的詩篇裡便留下美麗的投影。」這是一種視覺靈光所產生的作品,他只是掌握到「鞦韆」與「批評家」共同的屬性與現象,就能寫出一首令人省思的作品。
有人說讀詩常有「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的解讀方法,研究《笠詩社跨越語言一代詩人研究》的阮美慧卻說:「〈鞦韆〉寫於一九八二年,正值台灣遽變的時代,所有改革聲浪四起,不同立場的人彼此爭論不休,然而,為了社會的公平、正義,個人必須站在一定的『位置』上發聲,表明清楚的立場。詩以『鞦韆』擺動的意象,來逆說那是一個須要鮮明立場的時代,而非擺動不定的時代。」這樣的觀點是站在詩的社會性來看吧!詩人本是社會中的人,他必須關心社會,了解社會後以文學作品來為社會正義發聲,為卑微的人講話,林亨泰曾言:「『關心』對於詩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從前有人以『靜觀』作為詩的重要動機,而,這種態度未免過於靜態而消極,往往會導致逃避現實、脫離現實的現象。就這一點而言,『關心』是積極而且含有潛在的行為。優秀的詩人必定去關心他週遭的社會、政治、經濟、時事、愛情……」林亨泰強調關心社會,但必須用詩去表達,透過文學的形式去傳述自己的意見。
另外一首〈弄髒了的臉〉也是常被討論的作品,這首詩是:
你說臉孔是在白天的工作弄髒了嗎?
不,該說:是晚間睡眠時才弄得那麼的髒。
因為,每一個人早晨一起來,什麼事都不做,
所忙碌的只是趕快到盥洗室洗臉--
當然啦,他們之所以不得不趕緊洗臉,
不只為了害羞讓人看到自己有一副醜臉,
更是為他們因為在昨日一段漫長黑夜中,
竟能安然熟睡--這不能說是可恥的嗎?
在一夜之中,世界已改樣,一切都變了。
今晨,窗檻上不是積存了比昨日更多的塵埃?
通往明日之路,不也到處塌陷顯得更多不平?
這一切豈不是都在那一段熟睡中發生了的?
這首詩開始提出一個有趣的問題:為什麼人一起床就要洗臉?是晚上弄髒了臉嗎?這樣的問題是一般人的生活習慣,沒有什麼好想的。詩人卻在詩的開始問「你說臉孔是在白天的工作弄髒了嗎?不,該說:是晚間睡眠時才弄得那麼的髒。」用「白天工作」與「晚上睡覺」兩種不同的情境去提問「弄髒」與「乾淨」之間的弔詭。本來在白天工作弄髒臉才是正確,晚上睡覺時是不會弄髒臉的,但詩中卻說晚間睡覺弄髒了臉,人,卻一早忙著去洗臉,把讀者帶入許多想像的空間。
詩的第二節中說:「害羞讓人看到自己有一副醜臉」所以早上「不得不趕緊洗臉」,把第一節的「髒」聯結到「害羞」與「醜臉」,是否暗喻著做了什麼不可告人之事?如果做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竟能安然熟睡--這不能說是可恥的嗎?」這當然是一種批判,而「忙碌」去洗臉是一種反諷。
第三節詩的開始說「在一夜之中,世界已改樣,一切都變了」,是因為過去自己做了一些見不得人的事,使未來的路「到處塌陷顯得更多不平」,這種狀況難道是「熟睡中發生了的?」是一種反問句,是對存在的變化的質疑與頓悟吧!詩從「白天」到「晚上」進入「熟睡」是一種層遞的運用,使詩境一層一層的推進。另外,詩中從「害羞」到「安然」入睡,再到「可恥」的變化,推到「明日」的不平,都有戲劇的變化,這也該是一些人生的變化吧!
記得林亨泰先生曾在一篇〈關於文學教育改革的一個提案〉,有一段「文學中的改革作用」中說:「最能夠有效發揮『改革作用』的教材,我想是非『文學作品』莫屬了。……文學作品中,為了感動讀者、傳遞『文學喜悅』、以及訴諸讀者的『感受性--│亦即『人存在的深層』,作家便已然預先進行了種種的設計。因此,當讀者接觸作品的時候,由於受到衝擊而感動,自然很容易將心中渦旋的情感釋放出來。」學教育的林亨泰先生,希望透過文學作品來改變社會,感染人心,他當然會尋找社會議題來做為創作的題材。
學者趙天儀說這首詩是:「對存在變化的了解,這種頓悟現象的覺醒,已從日常性走上知性思考,有歷史性的投影,也有宇宙時空的思辨存在了。」也因此會有阮美慧這樣解讀:「〈弄髒了的臉〉寫於七0年代,當時台灣正面臨國際局勢的丕變,處境風雨飄搖,島上有志之士,都為此生死存亡的年代,共盡心力。此詩以直接敘述的方式,闡釋『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的道理。而以『臉髒』、『洗臉』的因果關係,來說明對時局漠不關心的羞恥之情。」
同樣是「笠詩社」的莫渝卻說這首詩:「……起筆的發問和結尾用反問作答,具有較強烈的反省與批判。」最後結論說:「林亨泰的詩從四O年代到六O年代,一向標榜抽離抒情與敘述,企圖達到知性的『純詩』的要求,相較之下,這首敘述完整、內容詼諧有現實主義傾向的詩,就顯得有點異類了。」
讀林亨泰的詩是一件有趣的事,不相同的思考面向,有不相同的詮釋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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