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照水鏡-談莫渝,析苦竹 林鷺
一九四八年出生的莫渝,如果以世俗人的定位,他無疑是位從事基礎教育工作的老師,然而從另外一個角度看,他比較在意的卻是另一個可以為生命在永恆的價值上被定位的角色,因此這位謙稱《走在文學邊緣的人》實則是位孜孜矻矻於文學國度的耕耘者。
綜覽莫渝建構的文學版圖,他立足於詩的創作,經緯於文學作品的翻譯與評論。
依據資料粗略估計,截至目前為止,莫渝先後共出版了五本詩集,被用過五種以上的文字譯介。最近苗栗縣文化局特地為莫渝出版了一套五大冊的《莫渝詩文集》,把莫渝從事文學工作以來的成果有系統地呈現給文學的歷史。
學法文且留學過法國的莫渝,同時也是一位有成就的翻譯家,走進書店,你的眼睛很難不看到他翻譯的法國文學作品,而連同他譯介的第三世界作品計算起來,少說也有二十五本以上,因此對於愛好文學的讀者,莫渝確實多所造福。
有了詩人本質的創作動力和因閱讀而大量翻譯的實力,莫渝自然而然同時扮演了文學評論者的角色,屈指一算,他的文評集大致也有二十本左右。
這位文學的熱愛者,不忘播種的工作,他常常為讀者導讀各種文學作品,也為自己的出生地苗栗做了一些文學傳承的工作,苗栗文化中心就曾出版過他與王幼華合著的《苗栗縣文學史》以及《認識詹冰、羅浪》、《認識謝霜天》等書。
然而莫渝畢竟是位詩人,從他發表的書簡裡,我找到他之成為一位詩人的理由,莫渝是這樣說的:「我深深體驗到-思想與詩的追求是我還能生存的證明,而非僅據一軀殼佔地球一部分位置,也唯有如此才使我的賴活獲得依靠。」這應該是從曾經獲得優秀青年詩人獎的莫渝,到退休專心投入文學工作的莫渝,一直都是一位充滿活力的文學工作者的最大誘因。
以新詩的小眾文化,做為一個詩人,多數是寂寞的,況且莫渝在他的文集裡曾經說過:詩人是個很不幸的頭銜。還說:我受傷了,因詩。儘管如此,寫詩的莫渝毋寧還是幸運的,因為至今大約有二十幾位海內外著名的詩人或評論家先後評論過他的作品,這表示他的努力曾經被用心地欣賞。誰說詩找不到讀者?
談到詩,我主觀地認為〈苦竹〉一詩應是莫渝的重要代表作之一:「你愛不愛聽,或者/愛不愛看,都無所謂/我還是老樣子/把身子儘量傾向你寫詩的/窗前 /也無所謂春不春天/我為你披上一身永遠的綠/秋天來了/頂多掉幾片葉子/飄至你的窗下/仍舊為你守貞 緊挨你的住屋/我的根深紮泥土/這就夠了/沒有誰能移動 起風時/我更加溫柔地擺好姿勢/挑你注意」這首詩發表後,曾先後出現過幾篇賞析的文評,大致認為說的是竹子的堅貞、認命無悔,然則從法國著名的想像現象學家加斯東˙巴舍拉(Gaston Bachelard 1884-1962)所著的《空間詩學》(La POETIQUE de LESPACE)理論裡,似乎還可以有更深一層的討論空間。
巴舍拉認為在詩意夢想中,靈魂透過詩的意象,說出自己的在場。
我認為〈苦竹〉一詩實則展現了現實與夢之間的糾葛「你愛不愛聽,或者/愛不愛看,都無所謂」是作者對自己意志的投射,間接投射出身為一位詩人,不管有沒有人注意,都要寫詩。「我還是老樣子/把身子儘量傾向你寫詩的/窗前」及第二段的「仍舊為你守貞」實則是作者對於自己愛好的一種執著精神。巴舍拉說:「詩歌乃是靈魂的身段,透過詩讓現實與非現實互相交纏。」這正好符合我的詩意解讀。
現象心理學家范丹伯(J.H.Van den Berg)更認為:「詩人和畫家乃是天生的現象學家,他們注意到事物會跟我們說話」;我則認為真相是:詩人經常藉由事物的擬人化在跟自己對話。這也是長久以來我一直認為,寫詩也是一種自我精神治療的原因之一。
儘管表面上第一人稱的竹子說的是「無所謂」、「我還是老樣子」、「這就夠了」等,如此表示不在乎的詞語,然而「緊挨」你的住屋,卻明顯是一種無奈的宿命,「我的根深紮泥土」則表達了希望被認同自己其實與「你的住屋」同樣立足於一塊土地的事實,「沒有誰能移動」更是一種悲情的告白。有心的讀者經過仔細聆聽之後,觸及的難道不是竹子浮動的寂寞?
所以,「起風時/我更加溫柔的擺好姿勢/挑你注意」,竹子終於還是在自抑與積極的情緒中,表白了內心深處真正的渇盼,渇盼自己的用心有人關注與垂愛。
我以為〈苦竹〉果真完全臣服,勢必像他中空的竹節,處於一種放空的狀態,心境上亦必不以為苦,因此堅貞的竹子,實際上並沒有宿命地臣服於自己的寂寞與甘願,這應該就是詩人稱此家屋旁的竹為「苦」竹的原因吧!
如果我們把擬人化的苦竹拉到真實的人類環境當中,對於苦竹的角色,恐怕絕大多數閱歷過人生的人,也會心有戚戚焉吧!畢竟,苦竹的心境正是很多人的內心困境,不是嗎?
詩的妙處就在,詩人完成一首詩以後,並無義務,也無必要去參與詩的解讀,詩的解讀根本上取決於讀者本身經驗程度的再現,或閱讀當時的情感反射。身為讀者而不是評論家的我,自然也是根據我的個人心理,對苦竹經由「角色取代」,提出我個人的經驗看法。
我認為這首詩在想像與現實之間,的確提供了足供迴旋的詩意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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